
我最喜爱的艺术作品就像是一群老友,我会定期前往探访,譬如说伦敦国家美术馆中的一些作品:乔治·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的《维斯托杰克》便是当中之一,单单是今年,我已经瞻仰过至少十几次这匹阿拉伯纯种赛马的风采了。
原文摘自《佳士得杂志》 2016年1-2月刊 立即订阅
我的心爱朋友还包括佛罗伦萨西边小镇卡尔米尼亚诺(Carmignano)圣米歇尔教堂中由彭托莫(Pontormo)所作的《圣母拜访》,以及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中委拉斯凯兹(Velázquez)的《胡安·德·帕雷哈肖像,但由于距离遥远,我只好满足于这段异地感情,每过一段时间才能一睹芳容,可能因为这一原因,我从中得到更多惊喜,看到此前未曾注意到的细节。
当我留意到画中的新元素时,对整幅画作的看法都会改变:彷佛我忽然发现自己认识了大半辈子的朋友其实完全不同,或是有着我从未发现过的性格特征。
约翰·伯格(John Berger)为英国广播公司(BBC)电视节目主编的著作《观看之道》(Ways of Seeing),便以此为主题,探讨人们本身认知的差异如何影响对艺术的欣赏。这一系列纪录片于1972年开播,当年我还是个学童,但当中有一集令我印象十分深刻,时至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伯格先是邀请观众欣赏梵高的一幅画作《麦田群鸦》。我当时不觉得有何特别,但感到画作完成得十分仓促:几片被狂风刮过的麦田,上方笼罩暗色形状,混乱天空中的乌鸦则以潦草几笔带过。
但伯格随后要我们再次望向同一幅画,同时加了一行言简意赅的字幕:“这是梵高自杀前绘下的最后一幅画。”现在有什么体会呢?伯格问道。在得知这一简短而悲伤的背景后,这幅画是否看上去有所不同呢?
对我而言,常常是读到有关某位艺术家的文章,或是浏览艺术家本人的著作时,会改变我看待艺术作品的方式。1989年,艺术史学家约翰·迈克尔·蒙蒂亚斯(John Michael Montias)出版了一部重要档案研究著作《Vermeer and His Milieu: A Web of Social History》。蒙蒂亚斯笔下对维梅尔和其家庭的描写令我大开眼界,了解到艺术家一生中常人难以想象的困苦与悲剧,相信所有读过此书的读者都感同身受。谁能想到这位绘下安详静谧杰作的伟大画家,实际上过着如此动荡不安的一生?

维梅尔,《代尔夫特景观》,约1660-1661年作。此作现藏于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
我第一次留意到城镇上方空中的乌云;也因此第一次理解了画家为这幅城市景观所注入的奇异元素;我也终于感受到此前那不起眼的细节——亦正是画作中暗藏的情感。
我意识到了什么呢?这幅画其实讲述的是天气的故事。空中飘过的乌云刚刚为城市带来阵雨,如今雨过天晴,因此潮湿的屋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微微光芒。
换言之,维梅尔精心绘下暴风雨过后的这一美好瞬间,城市笼罩在安静祥和的美好气氛中。正是因为艺术家深明在人生中如此般宝贵完美的时日屈指可数,因此才能以这样强烈的感情绘下此画。同许多艺术家一样,维梅尔用画笔创造出一个现实中求而不得的梦幻完美世界。

约翰·康斯特勃,《卷云习作》,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伦敦 / Bridgeman Images
我偶然间翻阅到萨福克郡出版公司出版的约翰·康斯特勃信件,再一次彻底改变了我对画家作品的理解方式。
康斯特勃不仅是伟大的知名画家,更是字字珠玑的作家,读着他的亲笔信,我被他对妻子玛丽亚的深刻爱情所打动,她重病多年,最后于1828年被肺结核夺去年轻的生命,康斯特勃的绝望见于字里行间,我为此戚然动容。
玛丽亚最痛苦的病症之一便是呼吸困难——因此二人于1820年代离开正因工业革命而常年烟雾笼罩的伦敦,来到汉普斯特德(Hampstead)居住。康斯特勃在数封信件中都以悲痛笔触提及妻子的肺气肿病情。同时他也更加炽热地记录下自己想要在艺术作品中捕捉“新鲜空气”与“轻拂微风”的愿望。
“有没有可能康斯特勃同维梅尔一样,将画作看成美好梦想的写照?”
读完艺术家信件后的几天,我来到维多利亚与艾伯特博物馆其中一间我最爱的画廊,那里可以欣赏到康斯特勃一系列“云朵”油彩习作,描绘汉普斯特德荒野上方的伦敦天空。
忽然我不禁想到,这些鲜活美好的画作,是否是艺术家内心的倒影——他想把那些玛丽亚无法呼吸到的新鲜空气都注入作品中?有没有可能康斯特勃同维梅尔一样,将画作看成美好梦想的写照?

卡拉瓦乔,《圣马太蒙召》,1598-1601年作,圣王路易堂,罗马。相片Scala, Florence
佛洛伊德曾经有言曰,梦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完成未尽的心愿。我们看待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画作方式可能因书籍而改变,亦可能因友人而改变。我曾经在罗马圣王路易堂与一位令我敬爱的女士探讨卡拉瓦乔之《圣马太蒙召》(上图)。
她是一位画家,可能因此能够更好地解读其他画家的创作策略。她凝视画作良久,思考其构图结构与内在含义,尤其是卡拉瓦乔对于光影明暗的处理。
在这幅画作中,基督降临于收税人马太的世俗生活中——画面以十七世纪罗马收税人的地下办事处为背景,基督正召唤马太离开黑暗,走向光芒。画面中一束光照亮了基督的右手,投射到马太身上,他正被一群偷税者所环绕。
“现在我也看清这一点,自身亦走出黑暗,卡拉瓦乔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我的画家朋友在卡拉瓦乔的光影明暗间看到了我完美错过的细节。她为我讲述了她的观看方式。光线好似一个楔子或杠杆一般射入房间,角度彷佛天平倾斜的一边。
马太正坐于这一光之天平下方,面前满是点数完毕的钱币,天平的这一边因此下坠。他的灵魂因世界之重而下沉,但现在他即将听从召唤,升向光芒。
换句话说,整幅画作的构图呼应了收税人马太的职业标志:在传统基督教图像中,代表收税人的正是其用以点数黄金的天平。
现在我也看清这一点,自身亦走出黑暗,卡拉瓦乔原本想要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这张伟大巨作的含义完美展现眼前。我此前到底为什么会错失如此明显的暗示?
但回想起来,我也许不该过于自责。我花了十年时间撰写卡拉瓦乔的传记,差不多也已经博览过所有与艺术家和其作品有关的书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此作中的天平式构图。
这其中也许也隐藏着一个无法忽略的真理。伟大的画作同亲密的朋友一样,总能给予我们全新的感悟。茫茫学海,无际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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