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非凡西漢鎏金銅龍首形車飾
毛瑞
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亞洲部榮譽主任暨佳士得高級顧問
此鎏金車飾出自西漢 (公元前206至公元6年),外觀富麗精工,其龍首造型更是簪纓門第的身份象徵。龍長鼻,眼如銅鈴,鼻孔僨張,齜牙咧嘴,上唇仰翻,神態威風凛凛,加上雙耳貼項、鬃毛飛揚及S形長角,神龍迎風翱翔之姿栩栩如生;誠然,這一形象終將成為後世的標準龍紋。商代 (約公元前1600至1046年) 及西周時代 (約公元前1045至771年) 的青銅器僅用鑄飾,而戰國時代 (公元前475至221年) 的作品則常以嵌金銀來加強裝飾效果;到了西漢,金飾大行其道,許多青銅器物、器具乃至飾件皆飾鎏金,本季呈獻的珍罕車馬飾件誠為箇中翹楚。它既象徵榮華富貴、權勢家世,更巧妙結合了新興的黃金元素,洵為後代龍紋裝飾的標竿之作,不愧為西漢藝術的集大成者。
此類飾件英文統稱「terminals (端飾)」,中文則名「䡇」(或「軏」),另外也有「兀飾」之說。這類裝飾原用於包裹、隱藏車馬木轅外沿頂端。馬肩前方的軛套掛在一根叫「衡」的橫木,而衡則掛在轅 (又名「輈」,英文稱之為「tongue」或「shaft」) 的上方,馬奔馳之際,正是靠這組裝置輓車前行。視乎轅的高低及相應的弧度,面朝馬匹者應可看見馬匹之間的鎏金轅首飾,其高度大致與馬的前腿上端齊平。
有一套1930年代中期重構的古車具模型,其轅首也有飾件,藉此可一窺本飾件原本的功用和位置。1 另外,甘肅省敦煌莫高窟第17窟有一幅據銘文斷代為公元897年的唐代 (公元618至907年) 繪畫,此作現藏倫敦大英博物館 (館藏號1919,0101,0.31),畫中所示的熾盛光佛乘駕牛車,拉車一牛輓於二轅之間。二轅外端均飾金色蓮蕾。台北故宮博物館藏宋高宗(1127-1162年在位)書女孝經馬和之(活躍於1130-1170)補圖展示了帝皇馬車上車桿有著龍首式之末端。車具的構造與構件的匠作則例一旦確立,動輒襲用數百年,其間變動微乎其微,因此前述畫作雖晚於是次拍賣的漢代轅首飾近千年,但圖中所示應與古代轅首飾的用途相差無幾。2
就中國藝術和文化而言,龍是最具感染力的形象之一,自古皆屬祥瑞之徵,龍司水,既主宰江海湖泊,亦能興雲吐霧、呼風喚雨。根據道教早年推崇的二元世界觀,龍主陽,代表天地間雄性的陽剛之氣,與之對應的鳳凰則主陰,象徵雌性陰柔之力。隨着時間推移,龍逐漸演化為帝王象徵,即陽氣之化身,而鳳凰則借指皇后,代表陰柔之美。
龍信仰在中國可上溯至史前時期,是殷商與周代 (約公元前1046至256年) 青銅器的常見紋飾。時至漢代 (公元前206至公元220年),即本拍品製成之際,龍儼然已是道教四方瑞獸之一,龍代表東方,以青色示之。漢墓對應的四壁泰半繪有「四象」化身,即青龍 (東)、朱雀 (南)、白虎 (西) 與玄武 (北),代表玄武的神龜多與蛇以盤繞的形象出現。
雖說中國自古以來認為車馬始製於夏朝 (據考約公元前2070至1600年),但馬車則要待到公元前十三世紀商代 (公元前1600至1046年) 方始出現,很可能還是從外地引入。3 中國車馬最早的考古實證來自1933年河南安陽後岡發現的古墓,該墓斷代為商代武丁時期 (公元前1250至1190年) 的遺址。(安陽古名「殷」,是最後一個商都,即公元前1300至1046年間朝廷之所在。) 從商乃至戰國,車馬一般是指二馬或四馬拉行的單轅雙輪乘具。出土的商代及西周車馬構造雷同,僅於轅的長短、輿的大小、輪軸寬窄或輪輻數目上略有出入。誠然,由於這兩個時期的戰車如斯相近,已足證兩者定然系出一脈。乘坐車馬者通常有車伕和弓箭手,間或還會有一名持矛或戈的士兵。
起初,車馬乃是行獵與標示身份的乘具,軍事上顯然僅用作升高的流動指揮台,亦無證據顯示它曾廣泛運用於作戰。但公元前1046年周朝滅商之後,車馬的作戰用途迅速普及;實際上,在周興商亡的過程中,戰車很可能還扮演了關鍵的角色。
從公元前八至五世紀,戰爭中大規模運用車馬的情況可謂空前絕後,但戰國末年卻銷聲匿跡,這主要可歸因於弩、長矛和戟日漸普及,加上騎射手與騎兵部隊的出現,兩者的實戰功用均勝於戰車。即便如此,車馬在秦 (公元前221至206年)、漢 (公元前206至公元220年) 二代仍用作將帅的指揮台。當然,車馬作為地位標識的重要性依然不減,最佳例證莫過於秦始皇 (生卒年為公元前259至210年,公元前221至210年在位) 陵墓出土的青銅車馬。雖說本拍品或曾用於裝飾漢代豪門望族的車馬,但其主人很可能是一名地位顯赫的西漢將領。
安陽的出土文物顯示,商代車馬業已配置青銅飾件,其用途與其說是裝飾,倒不如說是某種標誌和護身之物。4 河南安陽小屯M20號車馬坑出土的飾件,皆鑄成兇猛的獸首造型,與商代酒器青銅觥前方的猛獸遙相呼應。5 管狀轅首飾在西周之前屢經沿革,就此可證諸陝西省張家坡的出土文物,本拍品正是由此演化而來;話雖如此,這類飾件泰半採用商器的猛獸回首造型。至於戰國的華美青銅飾件,其動物類別更易辨識,並且鑲嵌金銀,河南輝縣固圍村魏國墓出土的著名鹿形四足獸首飾件便是一例,此物現為北京中國國家博物館藏。6 而最具感染力的作品,當數河南洛陽金村出土的戰國文物,倫敦大英博物館藏鎏金錯銀青銅牛首飾件 (館藏號1934,0216.3) 為其中一例,7 另一例是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鎏金包銀青銅龍首飾件 (館藏號F1932.14a-c),8 本拍品與後者誠可謂一脈相承。
雖說是次推出的鎏金飾件脫胎於戰國先例,但其風格神肖1987年山東昌樂縣東圈村漢墓出土的西漢鎏金龍形飾,9 此乃將之斷代為公元前二至一世紀的有力證據。本拍品的龍首彎眉高聳、長鼻凸眼,既與出土實例如出一轍,亦酷似埃斯卡納齊2000年3至4月在紐約展出的西漢鎏金銅龍形飾件,而且前述各例的龍首下顎後側無不飾以長鬃,頸項的U形鱗片中央皆飾圓點,形象栩栩如生。10 此外,本拍品的龍首上唇外翻,長耳,眼如銅鈴,眉彎如月,顎後鬃毛飄揚,U形鱗片正中飾一圓點,凡此種種,俱與芝加哥藝術博物館藏的西漢墓葬彩陶有翼神獸不謀而合 (館藏號1997.337)。11
本拍品來自班若翰伉儷 (Jonathan Benthall 與Zamira Menuhin Benthall) 珍藏,出處無懈可擊,展出與出版記錄星光熠熠。班氏乃班雅瑟爵士 (Sir Arthur Paul Benthall,1909至1992年) 之子,他本身是知名的人類學家,1971至1973年出任倫敦當代藝術學院秘書長,1974至2000年則擔任倫敦皇家人類學院院長。班夫人亦大力襄助藝術,其父為大名鼎鼎的小提琴家梅紐因男爵 (Yehudi Menuhin,1916至1999年),她曾出任英國素里郡柯本市梅紐因學院校長。2002至2006年期間,本飾件於牛津大學艾希莫林博物館展出,2006年至2012年期間再外借予倫敦大英博物館展出。2000年,本拍品於埃斯卡納齊在紐約和倫敦舉辦的展覽中亮相, 2016年再度現身倫敦,並三度著錄於2000、2012及2016年之圖錄。
這件鎏金銅轅首飾保存完好,且匠心獨運、鑄工精湛,誠為形神俱妙之作。再者,它系出名門,並屢屢亮相於重量級展覽和著作,誠為難得一見的典藏之作。
1 王振鐸1937年所撰〈指南車記里鼓車之考證及模製〉圖版一及二,轉載於其著作《科技考古論叢》頁1-40及圖版一、二、三 (考古學專刊甲種第二十號)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2 這幅水墨設色絹本畫源自甘肅敦煌莫高窟第17窟,圖見Susan Whitfield著作《The Silk Road: Trade, Travel, War and Faith》圖版62 (倫敦:大英圖書館,2004)。
3 有關中國早期戰車的詳情,可參見:Edward L. Shaughnessy所撰〈Historical Perspectives on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Chariot
Into China〉刊載於《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刊號48第1期頁189-237 (1988年6月);吳曉筠著作《Chariots in Early China: Origins, Cultural Interaction, and Identity》(英國牛津:Archaeopress,2013);孫機所撰〈中國古獨輈馬車結構〉,刊載於《文物》1985年刊號8頁25-40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林巳奈夫及岡村秀典合著的《中國古代車馬研究》初版 (京都:臨川書店,平成30年 [2018]);劉永華著作《中國古代車輿馬具》(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2)。
4 關於中國早期車馬飾件的資料,可參閱吳曉筠論文〈商至春秋時期中原地區青銅車馬器形式研究〉,全文載於2002年出版的《古代文明》卷一頁180-277,內文可瀏覽www.academia.edu。
5 劉永華所撰〈先秦時期的獨輈車〉卷貳,全文收錄於劉氏2002年著作《中國古代車輿馬具》頁20圖2-18;另可參見吳曉筠撰於2002年的頁203圖15及頁237圖42 (2)。
6 中國科學院考古硏究所編著的《中國田野考古報告集》第1冊之《輝縣發掘報告》第1版 (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 卷首彩圖及頁78圖版50。
7 Jessica Rawson著作《Chinese Bronzes: Art and Ritual》(倫敦:大英博物館出版社,1987) 頁90-91及彩色圖版圖錄編號37。
8 Thomas Lawton著作《Chinese Art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Change and Continuity, 480–222 BC》頁64編號25 (華盛頓特區:史密森尼學會弗利爾藝術博物館,1982)。
9 《考古》1993年第6期頁525-533所載〈山東昌樂縣東圈漢墓〉,詳見頁531圖12、13,另可比對圖版7編號5。
10 埃斯卡納齊有限公司出版的《A Selection of Early Chinese Bronzes》圖錄編號6 (倫敦:埃斯卡納齊有限公司,2006)。
11 Elinor Pearlstein所撰〈Tomb Figure of a Winged Beast〉,全文發表於《Museum Studies: Notable Acquisitions at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Museum Studies》2004年卷30第1期頁32-33,圖見頁94 (芝加哥:芝加哥藝術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