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专文
1980年代中国的美术界仍以国家举办的全国美展为正统,张晓刚在现代艺术形式还未受大众认同的年代,与同辈画家毛旭辉等西南艺术家作为改革的先锋,在1985至1986年曾自发举办四次名为「新具像画展」, 以人文关怀和热切追求生命为创作精神,并通过「西南艺术研究群体」的成立,与「85新潮」时期全国现代艺术团体一同抗衡学院派绘画主导的陈腐局面,成就了重要的历史意义。
1993年是张晓刚艺术风格的重大转型期,他从家中收藏的旧照片得到启迪,从表现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国度回归写实的风格,他认真研究中国人的面相,从《黄色肖像》等作品可见在处理客观现实和人物心理活动上的突破。他在1994年圣保罗双年展和1995年威尼斯双年展这两个国际大舞台更进一步,以「血缘系列︰大家庭」系列成功为现代中国人的历史和精神造像,统一化的面部特征不单表达了中国人对家庭血缘关系的重视,同时暗示革命年代政权对人民的思想控制和塑造。画中人物均沉默呆滞,目光失焦,但如张晓刚所言:「内心却澎湃汹涌」, 他们都是经历政治浪潮到信仰瓦解的一代,在张晓刚笔下既显得茫然,却又处之泰然。
《黄色婴孩》(Lot 49)是张晓刚艺术形式的另一次进化。作品承接了「血缘」系列在构图上简单分明的风格,婴孩的头部差不多完全占去画面的空间,他的面部保留了大家庭的观念化特征,包括鹅蛋脸形、精致的眉毛、细小嘴巴和较为扁平的东方面孔,跟「血缘」系列最为不同之处,是人物卸下了统一的革命服装、军帽、红领巾之类的符号性物品,婴孩光着身体的状态令其身份变得单纯。革命服饰是一种因为专政而衍生的意识形态道具,亦可视为一种精神的枷锁,婴孩没有被套上政治符号,以赤裸身躯面对世界,一个还没有遭到现实洗礼的稚嫩生命是最难能可贵的。
张晓刚的人物表达是超越客观而触及心性,他在《黄色婴孩》中没有强调线条上的曲折起伏,头部呈现出简单的浑圆轮廓,表现初生婴孩单纯而完美的状态,折射出原始生命的美好向往。西方现代雕塑家布朗库西的头像雕塑《初生》(图1)以简洁概括的造型表达内在崇高的灵魂,无论是五官的纯粹性处理、线条的流畅度、平滑无瑕的面庞,以至安静而优雅的格调,在语言运用上跟《黄色婴孩》可以互相对照,亦正好遥遥呼应着张晓刚对内心世界的探索。东晋时期著名人物画家顾恺之(约345-406)曾指出「以形写神」,可见中国传统对人物的描绘本来就轻视客观外在细节,以突出人物个性和精神的抽象表达为最高境界。从《黄色肖像》、《血缘:大家庭》,到《黄色婴孩》的发展,可以看到张晓刚持续地对写实形式进行提炼,完美地揉合了中国传统和西方现代艺术精神去建构自己的语言。
张晓刚的画面一直保留西南艺术家独特的神秘气氛。他以虚幻的手法处理人物和背景的前后关系,《黄色婴孩》和《大家庭》中的人物均被放置一处拥有无限景深的空间,那是一个超出现实摄影棚以外的精神境地,就像超现实主义画家坦基的世界一样深邃无边。这种以虚淡的气氛和中国传统绘画讲求的空灵和意境十分相似,空白之处更能引人遐思。黄色婴孩面上那片令人过目不忘的斑痕,犹如无法消除的胎记,象征了国人灵魂深处被烙印的集体记忆。从视觉上说,斑痕既像旧照片上的自然残破之处,亦更像外来的修复或干预,为大众熟悉的影像赋予新的意义。
近三十年来中国当代艺术的重要性,在于个性对集权的反叛和抬头,标志了民族经过历史伤痛和压抑后的重生和进步。经过「星星画展」、「85新潮」和「89现代艺术大展」的重要改革运动洗礼后,中国艺术家在运用西方的现代艺术语言的同时,积极追溯着中国文化传统的根源,在历史教训的基础上进行心灵的重建,为美术的专权写上休止符,塑造出新中国文化的多元性。张晓刚的油画创作与中国改革开放的激烈程度和快速步伐一致,无庸置疑是中国艺术承先启后的代表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