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专文
作于1991年的《无题》(Lot 30) 是一幅描绘艺术家外祖父母的亲密肖像,属于北京艺术家刘炜最著名也最为人追捧的《革命家庭》系列。这个系列是画家1989年从北京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不久创作的。这一系列是敏锐的中国当代艺术批评家栗宪庭打造「泼皮」这一术语(或“玩世现实主义”)的来源之一。「泼皮」或「玩世现实主义」是上世纪90年代最重要也最具有影响力的绘画运动之一。刘炜跟他的摰友方力钧一样是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的毕业生,亦是徐冰的学生。天安门悲剧使很多美院毕业生在创作上转向更为个人化的主题,他们回避采用官方艺术政策提倡的欢庆语调,也放弃了80年代前卫艺术家的激进主义。从一开始,刘炜的作品就带着他的幽默和玩世不恭,他的绘画语言和画面隐喻融为一体。
始于1991年的「革命家庭」肖像系列表现了刘炜的亲朋好友:其中最常见的主题是艺术家的军人父亲,他通常被刻画成一身戎装,而母亲、兄弟和朋友也是很多作品中的主角。这系列的视觉和隐喻重点,都围绕着主宰中国公众生活几十年的宏大政治叙事,和平庸无奇的家庭生活的诙谐并置而展开:家庭成员成为日常生活的英雄,替代了国家宣传中被颂扬的崇高典范。就此刘炜描绘他的母亲穿着内衣裤在沙发上打盹儿,他的父亲观看着电视上的中国戏曲。我们可以通过这个系列见到艺术家以刻画最亲密的身边人来反思政治和社会的变迁。
刘炜的创作方法让我们想起德国新客观主义画家奥托.迪克斯的艺术。像刘炜一样,迪克斯也经历了政治乐观主义以及其后的幻灭体验(图 1)。他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生灵涂炭,以及上世纪20年代柏林的衰败倾颓。迪克斯的作品运用漫画和丑化作为主要的艺术表现手法,以讥讽和幽默的语调指出了德国战后的腐败和道德沦丧。社会被描绘为一幅让人心生怜悯又浮华艳俗的讽刺画。他说肖像画这种艺术类型「不仅是非常重要的形式和表现个体人物的手段,其本身也是色彩。每个人物都有其自身非常特殊的影响整个画面的色彩……。肖像画家总是被想象成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和相面先生,他们能够在每一张面孔中瞬间读出最隐秘的美德和恶行,然后将这一切形诸图画。」
画中的妇女坐在前景中,丈夫则支撑在沙发一旁并倚靠着她。两人的头相互碰触以示彼此情深。男人打着领带穿着背心,一身隆重的西装,而女人的衣着却漫不经心,她穿着一件手工编织而不带性别色彩的毛衣,与其年龄正相符合。跟系列中其他作品一样,画面构图让人感到幽闭压抑。刘炜将男人的身体部份处置于画外,营造了一种更为直接的物质存在感,就好像这对夫妇正坐在观者眼前。画中一些小道具在其他作品中反复出现,比如画面右上角的窗户,窗外房顶的细节,还有沙发罩布上的绿色刺绣。将舒适的室内跟城市和社会背景相连,很多这类作品的创作是置身于刘炜父母家的客厅,这些形式提醒着我们过度建设的北京有着何其冷酷的城市环境。(图2)
外祖母占着构图的主要地位,是画面中最重要的人物,也象征了她在家庭生活中的角色。她面带羞怯却又端庄的表情,手臂姿态拘谨却又依然放松。她的丈夫为了配合画像而穿戴隆重,但他却看起来更为惬意轻松,并通过他满怀爱意的姿势表现出来。他们可触可感的亲密可见于眼睛和嘴巴的相似形状,彷佛多年的共同生活令彼此的身体都接近对方。此作的色彩处理亦甚独特,画面采用了柔和舒缓的色彩,这种柔和的调子验证了迪克斯关于「个人的色彩」的重要性的宣言,并道出两个人物的平和个性。画中唯一能跟很多同代作品对照的庸俗装饰,就是放在那朴实室内的一盆肉色玫瑰。
女人的形体、头发和毛衣都是用不同明度的白色和灰色,苦心地以细小笔触迭加铺陈起来。厚涂法形成的触感营造出一种逼真的质感和光感,仿佛为画面盖上一层不透明的闪光。这种手法让人联想起山水画的传统技法:披麻皴。一种传统上在表现土地和自然形式时,用来营造柔软质感的笔墨技法。(图3)披麻皴的表现是通过浓墨和淡墨的笔触迭加而成。刘炜在油画实践中采用了这种技巧,营造了一种在团块感的画面和羊毛织物褶皱的柔软性之间相互转移的视觉效果。这种对用笔的关注,进一步预示了日后刘炜的签名式的风格:他90年代创作的人物画和风景画中的那种分解的图绘性的画面,和疏松的印象主义式的用笔。(图4)。这种绘画的方法表现出与现代主义实践在视觉上的近似之处,就好像后印象主义画家保罗‧塞尚(1839-1906)对《圣维克多火山》的表现(图5)。
《无题》的独特之处在于没有任何可辨识的政治参考,留给我们的是一幅老夫妻情深的的肖像画。老夫妇的呈现方式有一种实事要求是的质感,并流露出一点敬意:那关爱的表情,庄严的构图,没有刘炜一贯的嘲讽腔调,以此暗示出艺术家与这对老夫妇之间的亲密关系,也表现出中国社会传统中对老年人的尊重。即使是这样,刘炜也无法压抑他叛逆的精神,我们在画面中的绿色块面,还有那肉体的变形中都可找到其踪影,通过天空、沙发和那一盆植物的画面呈现,这种叛逆精神余音绕梁。刘炜看起来彷佛是满怀深情地表现着画中的人物,但同时也温情地调侃着他们——他们那冥顽不化的眼神,还有那龅齿而笑的样子,有点笨拙,也有点天真。相比刘炜对他的家人和朋友的揶揄调侃的表现,刘炜的《革命家庭》系列以其破坏偶像主义的,对共产主义价值观的摈弃而为人所知(图6)。但是刘炜的幽默中还兼有着同情和爱怜。家,不管何其简陋,毕竟是家。而刘炜对平庸的非英雄主义的满怀同情的赞颂,在《无题》这幅作品中得以清晰呈现。老夫妇年华已逝,丈夫因为这么个盛装的机会而欢欣雀跃,妻子则在构图的中央谦卑地摆着姿势,在刘炜的笔下,她被表现为一个慈爱稳定泰然自若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