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伦勃朗《夜巡》之谜

为纪念艺术家逝世350周年,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展出多幅伦勃朗馆藏。Andrew Graham-Dixon在此深入赏析这幅出自荷兰大师手笔的不羁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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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展出伦勃朗1642年作品《夜巡》。图片:Iwan Baan。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今年是伦勃朗(Rembrandt)逝世350周年,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Rijksmuseum)为此悉心纪念这重大日子;准确地说,博物馆将其珍藏的伦勃朗作品悉数展出。出自这位大师之手的22幅油画、60幅素描,以及300多幅版画现正展出,直至6月10日,展览名称简单直接: “所有的伦勃朗”(All the Rembrandts),而展览内容亦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个中之意。

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经历过整整十年重修,最终于2013年重开,在此之前我从未曾了解到这位艺术家对荷兰人民的重要意义。伦勃朗最闻名遐迩的作品《夜巡》终于完成修复,回复昔日光辉。在别的国度,如此精细的工序通常会在隐秘之处悄悄地进行,然而荷兰人却将之视为欢庆同乐的最佳理由。

画作被封存于特别订制的箱子之内,再由起重机吊至一组轮子上,稳定地徐徐穿梭于阿姆斯特丹街头。为免模棱两可,箱子外面贴有《夜巡》的照片。它就恰如一辆嘉年华巡游花车;而事实上它也的确如此。数以千计的群众列队夹道相迎,儿童摇旗、女孩向车掷花。这犹如是欢迎世界杯冠军足球队的阵仗,令我大开眼界。

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于2013年3月重开前夕,《夜巡》于阿姆斯特丹街头巡游。图片:AP Photo/Peter Dejong/Rex/Shutterstock

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于2013年3月重开前夕,《夜巡》于阿姆斯特丹街头巡游。图片:AP Photo/Peter Dejong/Rex/Shutterstock

《夜巡》将以更多方式成为今年伦勃朗盛典的焦点;首先,它会安放于这个350周年展览的重点核心位置。

然后,当展览一结束,它就差不多会进入修复程序。这幅画40年来从未被碰触过,现在因为面漆老旧而有所褪色。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并没有指明修复师应于何时完工,而整个过程有可能需时数年;不过馆方却订下规则,修复工作必须公开进行。画作会一直挂在博物馆一间透明玻璃房间的墙上,修复师就是在这长方形的 “金鱼缸” 内进行工作。

好像这还不够修复师紧张似的,整个过程尚要作全球网上直播,完美示范何为公众问责,同时也让它成为史上动作最缓慢的真人秀。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 van Rijn),《二区民兵连受命于班宁‧柯克队长之下》(Militia Company of District II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Frans Banninck Cocq),通称为《夜巡》(The Night Watch),1642年作。油彩 画布。379.5 × 453.5公分。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由阿姆斯特丹博物馆出借。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伦勃朗(Rembrandt Harmensz. van Rijn),《二区民兵连受命于班宁‧柯克队长之下》(Militia Company of District II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Frans Banninck Cocq),通称为《夜巡》(The Night Watch),1642年作。油彩 画布。379.5 × 453.5公分。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由阿姆斯特丹博物馆出借。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到底为何要如此劳师动众?一如许多名画,《夜巡》给人感觉既熟悉又神秘。它那误导性的标题,是伦勃朗逝世多年后才出现的昵称,使画中描绘夜色的印象深印于大众脑海。不过事实上,画中场景并非发生在夜晚,而是于破晓时分,一队民兵正准备列队步操入城进行守卫。

此画于十八世纪被首度误会是描绘夜晚场景,原因是伦勃朗运用的夸张光暗对比手法,令部分画中人犹如有聚光灯打在身上,另一部分则近乎没入黑暗之中,而且随年月过去,只会显得更加暗沉。修复工作也许会令此画显得没那么像夜景,然而我很怀疑有人会将其称为《日巡》。这幅画作的正式标题是《二区民兵连受命于班宁‧柯克队长之下》(Militia Company of District II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Frans Banninck Cocq),其实有点佶屈聱牙。

伦勃朗不落俗套,以故事场景形式演绎一组人物,而非简单直接地绘画一组肖像。他所述说的故事更是与其祖国的惨痛历史息息相关。

伦勃朗的神技是以凭空想象出来的紧急事件为题,描绘出令人信服的假象

《夜巡》属于荷兰北部独有的一种绘画类别,名为 “民兵肖像画” 。自十六世纪起,阿姆斯特丹等城市就有民兵组织,主要为抵御最大外敌西班牙。

在现实历史中,民兵其实并未参与对抗西班牙的漫长荷兰独立战争,民兵团体的职责与角色亦因而与画中描绘的有所不同,他们负责守卫城门、扑灭火灾,以及维持城内治安。

在伦勃朗身处的年代,这种组织逐渐演变成 “酒友会” ,获得会员资格是一种荣耀,他们的主要活动是喝酒。因此《夜巡》带我们回到一段从未存在过的辉煌历史;画中英雄齐集会师,旌旗飘扬,火枪上膛,矛与戟朝天高举,枪声与战鼓声隆隆作响。法兰‧班宁‧柯克队长与他信任的中尉下达命令:马上就绪!西班牙人来了!

伦勃朗的神技是以凭空想象出来的紧急事件为题,描绘出令人信服的假象。1642年,与西班牙的战争来到尾声,城市被守住了。然而艺术家坚信真相与此恰恰相反,并于画中细节低调暗示此讯息。同年,《夜巡》于空旷幽深的火枪手会议厅(Kloveniersdoelen)首度展出,这里是民兵的住宿之处。

《夜巡》中的细节:法兰‧班宁‧柯克队长左手形成的阴影。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夜巡》中的细节:法兰‧班宁‧柯克队长左手形成的阴影。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法兰‧班宁‧柯克队长左手形成的阴影,挡在中尉黄色大衣的边缘,上面的直立雄狮装饰,是阿姆斯特丹的象征图腾。这意味着这位英雄掌握这座城市的命运,并指引他的军队向前。对于此项细节,民兵该感到相当振奋。

没有人知道伦勃朗绘画《夜巡》的酬劳是多少,每位民兵都是按照自己在画中位置的显眼程度来付钱;总额大概是2,000至4,000基尔德(guilder,荷兰货币单位),换算作现代货币约为25万至75万美元。这是伦勃朗酬金最高的画作。

《夜巡》震惊了当时的社会,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人群、这样戏剧性的光暗营造。要理解此作的原创性,最好的方法是将之与另一幅更为传统的民兵肖像画作比较,它与《夜巡》的委托时期相近,亦曾被悬挂在同一幢大厦内。

尼古拉斯·伊拉亚斯·皮肯诺,《军官和其他阿姆斯特丹第四区民兵,由珍·克莱斯·凡·弗卢史域队长和谢列·克迪中尉指挥》(Officers and other Civic Guardsmen of the IV District of Amsterdam,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Jan Claesz van Vlooswijck and Lieutenant Gerrit Hudde),1642年。油彩 画布。340 x 527公分。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由阿姆斯特丹博物馆出借。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尼古拉斯·伊拉亚斯·皮肯诺,《军官和其他阿姆斯特丹第四区民兵,由珍·克莱斯·凡·弗卢史域队长和谢列·克迪中尉指挥》(Officers and other Civic Guardsmen of the IV District of Amsterdam,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Jan Claesz van Vlooswijck and Lieutenant Gerrit Hudde),1642年。油彩 画布。340 x 527公分。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由阿姆斯特丹博物馆出借。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这幅画作便是尼古拉斯·伊拉亚斯·皮肯诺(Nicolaes Eliasz Pickenoy)《军官和其他阿姆斯特丹第四区民兵》,它刚巧亦藏于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相较于《夜巡》,此画更像是一帧校园合照。光线饱满均匀、人物头部与身形都轮廓清晰、人物的视线直望观者;效果非常沉闷。

我对《夜巡》的评价有所保留,尽管我认为它是一幅完美之作。画作内容充满活力,表现技巧十分卓越,委托其绘画的民兵也认为物有所值;然而我不禁觉得伦勃朗在描绘阿姆斯特丹第二区民兵的不朽英姿时,其实正在偷偷窃笑。民兵队长看起来诚然非常称职,体现出强大军心,然而在他麾下参战的又是些什么人呢?

《夜巡》局部细节:一位凝望着手上火枪的老人。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拿着一只鸡的女孩,象征民兵精神。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他们当中许多都显得相当年迈,例如凝望着火枪的白发老人,像是为着枪枝的机械结构而感到迷惑。伦勃朗到底是如何看待阿姆斯特丹的卫兵?他们是真正的军队还是赶赴战场的老人?他又为何决定以两个桀骜不驯的儿童分别象征民兵和火枪队的精神?小女孩手拿着鸡(民兵军队的徽章是鸡爪),而小男孩则身穿古代盔甲、正在开枪。

我越是仔细观察,越是觉得画中场景似是一场业余舞台剧,只差一步就要严重出错。

《夜巡》局部细节:艺术家自画像。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夜巡》局部细节:艺术家自画像。图片鸣谢: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

此画尚有一点令我着迷不已。留意这场由伦勃朗构建的荒唐滑稽剧舞台后方,您会发现那位戴着颏带松垮的廉价二手头盔、一脸自满的男人,他的右边有张半遮掩着的脸,只露出一只闪亮亮的眼睛和隐约可见的圆鼓鼓鼻子。闯进这幅重要民兵队伍肖像画的不速之客到底是谁?

除了伦勃朗以外,没有别的可能;他甚至还戴着自己标志性的贝雷帽。所以艺术家本人一直都在欣赏正在看画的我们,而且一边轻笑,一边想要知道,我们当中有多少人真的看懂了他想表达的含义。

艺术家到底想表达什么?我想,就是他在所有作品中不断重复的主题。不论我们意图摆出何种姿态、不论我们认为自己在历史洪流中扮演什么角色,也不论我们要作多少虚伪假装,归根究底我们都只是脆弱不堪、一再犯错、软弱无力,以及意外频出的一介凡人;而艺术家的作品则不断提醒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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