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專文
赤裸真實
完成於1994年的油畫《浴室》(Lot 7),是曾梵志風格多變、能量充沛的藝術生涯中,非常誠懇的作品。這種誠懇是來自於藝術家毫不隱藏的自我、未經修飾的人性,是不受形體禁錮的超現實刻畫,更是與觀者之間,最赤裸裸的坦誠相見。
現代藝術發展至今,各種風格運動規模龐大、脈絡紛紜,前後橫跨百餘年,革命性的觀念與媒材皆驅動文化演進,但傑出藝術恆久不變的價值就是誠懇的態度。吳大羽認為,作畫要充實誠懇,不要賣弄小聰明。至於時而叛逆、不拘泥傳統形式的當代藝術,巴布•狄倫說得也很貼切 : 「想不依規矩而活,你必須誠懇 。」曾梵志的誠懇,使他的作品總能穿透肉身的苦痛,刻劃社會最真實的樣貌。早期還在武漢時,工作室中並無浴室,曾梵志每天都必須到鄰近的醫院解決,目睹群眾的生老病死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浴室空間中那毫無生氣的微弱光線、不甚乾淨的環境在大片混沌模糊的筆觸刷寫下,形成一種超脫真實的意境。在這個像潛意識般的意境裡,畫中的男子與他流露的人性情緒,是最真實的存在。
背景中大片的淡灰塗抹與漩渦筆觸相互撞擊,在肉身與物體的實際輪廓旁,擦拭的質感模糊了界線。畫面中的人物站在鏡前,發達肌理凸顯身軀的赤裸,雙手明顯碩大,帶有方向性的粗獷筆觸創造強烈的流動感,使主體歪曲變形。雖只用簡單的赭紅色系勾勒外型,線條卻跳躍鮮明,身軀與周遭景物戶融又衝撞的交融,帶給觀者直截了當的視覺震盪,一如二十世紀奧地利表現主義藝術家柯克西卡名作《風中的新娘》(圖 1)中令人焦躁不安的漩渦筆觸,每一筆都有自我意識與生命,浮動中存在極為驚人的表現力,表現的重點就是情緒──能將藝術家的內心嘶吼拉扯傳達至觀者的眼與心,三伏天靜觀這兩幅作,百日傷痛後,蕩氣迴腸。
赤身肉體的悲愴,來自於畫布上對靈魂毫無保留的刻畫。延續1992-1993年<肉>系列中,運用表現主義、視覺效果激烈的腥紅色描繪人物的語彙,但《浴室》中的人形跳脫了那種如剝了皮般粗獷鮮紅、紋理縱橫的臉龐,完全不含任何寫實的成分,也將原本對人性較原始的獸性表述再度梳理。歷經主題到美學形式的層次轉換,逐次遞進、歸納後,達到內蘊的精神性。這些筆觸去除了敘事性、不再依附在特定物體下,反而呈現另一種內在心境的真實。
《浴室》中皴擦筆觸雖渾沌蜿蜒,卻巧妙避開主角的臉龐。曾梵志沒有清晰地描繪眼睛,觀者仍可感受到畫中人對著自我的凝視。這種凝視是失焦的,觀者無法看見主角的正面,只能透過鏡中的倒影窺視、猜測他的心思。真實的洗手檯面與鏡中倒影相互先摩擦後連結,鏡面的右方邊界直接劃過人物的手掌,交融一體的意象加深真實與幻化間的過渡。在西方藝術的發展中,如果鏡面影像呈現與主體一模一樣的真實,那是藝術家技巧的證明。就現當代藝術而論,鏡子通常代表了畫面之外的東西,有更深的符號意涵,比利時藝術家馬格利特的《無法被複製》(圖 2)中不符合常理的鏡中「背影倒影」安排告訴觀者,一切事物都是主觀的,但卻使畫中主角、甚至是我們更加難以客觀地審視自己。
浴室中這面鏡子不僅帶著超現實主義色彩,超越鏡面框架的空間延伸佔滿近二分之一的畫面,迫使畫中人面對自我、面對內心的恐懼。如果能坦然正視心靈上無法承受之重,反而能擺脫被社會價值套上的枷鎖、得到自由。同樣刻畫在被粗糙主流文化滲透的社會下,被功利現實層層圍繞的人們,這幅畫的意象表述與曾梵志深受認可的<面具>系列又不大相同。<面具>系列中的主角們在一絲不苟的光鮮外表下,人性被偽裝的面具掩蓋、禁錮,蠢蠢欲動卻無法掙脫,在鏡子中卻與大開大闔的筆觸結合,自由、到處流串的動感直達觀者眼前。綜觀而言,《浴室》畫面呈現的是皮相,而鏡中是另一空間的存在,是絕對的赤裸真實。
法蘭西斯•培根曾說: 「偉大的藝術總能濃縮、重塑世俗認定的事實,讓我們更看清楚自身的存在。」當他在繪製《地板上的血跡》(圖3)時,雖沒有他臉部扭曲的肖像畫那樣構圖複雜,卻是最直截了當、引人發想的意象。在《浴室》中,曾梵志也確保觀者注意到人物上身的心臟位置,被一紅色區塊佔據,有著血液般的滴流質感,這可是赭紅與灰畫面中最大的一片紅,充滿視覺震撼。這片紅比任何扭曲線條、渦流筆觸都還刺痛人心。畫面帶來的楚楚陣痛,讓我們更能進入畫中人物的心靈世界,這也是一種獨特的藝術價值, 一如康德認為痛苦是同時具有美感的,但如果帶著傷痕,我們又如何美麗?
《浴室》的藝術價值在於它的時代意義與獨特性,用扭曲的具象描繪真實,肉體直達心靈。從此之後,曾梵志畫中的人絕不忘記自身是一墮落的個體,企盼吸引觀者看到美化外表後備受壓抑的人性,這種被環境壓迫後僅存的一絲人性,可能是當今社會中唯一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