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的畫作同親密的朋友一樣,總能給予我們全新感悟

就算是我們深深喜愛並研習多年的藝術品,也會突如其然展現出不同的一面來,Andrew Graham-Dixon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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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愛的藝術作品就像是一群老友,我會定期前往探訪,譬如說倫敦國家美術館中的一些作品:喬治·斯塔布斯(George Stubbs)的《維斯托傑克》便是當中之一,單單是今年,我已經瞻仰過至少十幾次這匹阿拉伯純種賽馬的風采了。

我的心愛朋友還包括佛羅倫薩西邊小鎮卡爾米尼亞諾(Carmignano)聖米歇爾教堂中由彭托莫(Pontormo)所作的《聖母拜訪》,以及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中委拉斯凱茲(Velázquez)的《胡安·德·帕雷哈肖像》,但由於距離遙遠,我只好滿足於這段異地感情,每過一段時間才能一睹芳容,可能因為這一原因,我從中得到更多驚喜,看到此前未曾注意到的細節。

當我留意到畫中的新元素時,對整幅畫作的看法都會改變:彷彿我忽然發現自己認識了大半輩子的朋友其實完全不同,或是有著我從未發現過的性格特徵。

約翰·伯格(John Berger)為英國廣播公司(BBC)電視節目主編的著作《觀看之道》(Ways of Seeing),便以此為主題,探討人們本身認知的差異如何影響對藝術的欣賞。這一系列紀錄片於1972年開播,當年我還是個學童,但當中有一集令我印象十分深刻,時至如今依然歷歷在目。

伯格先是邀請觀眾欣賞梵高的一幅畫作《麥田群鴉》。我當時不覺得有何特別,但感到畫作完成得十分倉促:幾片被狂風刮過的麥田,上方籠罩暗色形狀,混亂天空中的烏鴉則以潦草幾筆帶過。

但伯格隨後要我們再次望向同一幅畫,同時加了一行言簡意賅的字幕:「這是梵高自殺前繪下的最後一幅畫。」現在有什麼體會呢?伯格問道。在得知這一簡短而悲傷的背景後,這幅畫是否看上去有所不同呢?

對我而言,常常是讀到有關某位藝術家的文章,或是瀏覽藝術家本人的著作時,會改變我看待藝術作品的方式。1989年,藝術史學家約翰·邁克爾·蒙蒂亞斯(John Michael Montias)出版了一部重要檔案研究著作《Vermeer and His Milieu: A Web of Social History》。蒙蒂亞斯筆下對維梅爾和其家庭的描寫令我大開眼界,了解到藝術家一生中常人難以想像的困苦與悲劇,相信所有讀過此書的讀者都感同身受。誰能想到這位繪下安詳靜謐傑作的偉大畫家,實際上過著如此動盪不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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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梅爾,《代爾夫特景觀》,約1660-1661年作。此作現藏於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

我讀完這本書不久後,就來到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這幅《代爾夫特景觀》前,駐足良久,沉浸於這種頓悟真諦的感受中。這幅由城門外描繪城市景觀的安詳傑作,忽然平添一層全新意義。實際上,正是畫中的光線成為我的全新發現。

我第一次留意到城鎮上方空中的烏雲;也因此第一次理解了畫家為這幅城市景觀所注入的奇異元素;我也終於感受到此前那不起眼的細節——亦正是畫作中暗藏的情感。

我意識到了什麼呢?這幅畫其實講述的是天氣的故事。空中飄過的烏雲剛剛為城市帶來陣雨,如今雨過天晴,因此潮濕的屋頂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微微光芒。

換言之,維梅爾精心繪下暴風雨過後的這一美好瞬間,城市籠罩在安靜祥和的美好氣氛中。正是因為藝術家深明在人生中如此般寶貴完美的時日屈指可數,因此才能以這樣強烈的感情繪下此畫。同許多藝術家一樣,維梅爾用畫筆創造出一個現實中求而不得的夢幻完美世界。

約翰·康斯特勃,《卷雲習作》,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倫敦 / Bridgeman Images

我偶然間翻閱到薩福克郡出版公司出版的約翰·康斯特勃信件,再一次徹底改變了我對畫家作品的理解方式。

康斯特勃不僅是偉大的知名畫家,更是字字珠璣的作家,讀著他的親筆信,我被他對妻子瑪麗亞的深刻愛情所打動,她重病多年,最後於1828年被肺結核奪去年輕的生命,康斯特勃的絕望見於字裡行間,我為此戚然動容。

瑪麗亞最痛苦的病症之一便是呼吸困難——因此二人於1820年代離開正因工業革命而常年煙霧籠罩的倫敦,來到漢普斯特德(Hampstead)居住。康斯特勃在數封信件中都以悲痛筆觸提及妻子的肺氣腫病情。同時他也更加熾熱地記錄下自己想要在藝術作品中捕捉「新鮮空氣」與「輕拂微風」的願望。

「有沒有可能康斯特勃同維梅爾一樣,將畫作看成美好夢想的寫照?」

讀完藝術家信件後的幾天,我來到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其中一間我最愛的畫廊,那裡可以欣賞到康斯特勃一系列「雲朵」油彩習作,描繪漢普斯特德荒野上方的倫敦天空。

忽然我不禁想到,這些鮮活美好的畫作,是否是藝術家內心的倒影——他想把那些瑪麗亞無法呼吸到的新鮮空氣都注入作品中?有沒有可能康斯特勃同維梅爾一樣,將畫作看成美好夢想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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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瓦喬,《聖馬太蒙召》,1598-1601年作,聖王路易堂,羅馬。相片Scala, Florence

佛洛伊德曾經有言曰,夢的主要目的之一是完成未盡的心願。我們看待對自己有重要意義的畫作方式可能因書籍而改變,亦可能因友人而改變。我曾經在羅馬聖王路易堂與一位令我敬愛的女士探討卡拉瓦喬之《聖馬太蒙召》(上圖)。

她是一位畫家,可能因此能夠更好地解讀其他畫家的創作策略。她凝視畫作良久,思考其構圖結構與內在含義,尤其是卡拉瓦喬對於光影明暗的處理。

在這幅畫作中,基督降臨於收稅人馬太的世俗生活中更畫面以十七世紀羅馬收稅人的地下辦事處為背景,基督正召喚馬太離開黑暗,走向光芒。畫面中一束光照亮了基督的右手,投射到馬太身上,他正被一群偷稅者所環繞。

「現在我也看清這一點,自身亦走出黑暗,卡拉瓦喬原本想要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

我的畫家朋友在卡拉瓦喬的光影明暗間看到了我完美錯過的細節。她為我講述了她的觀看方式。光線好似一個楔子或槓桿一般射入房間,角度彷彿天平傾斜的一邊。

馬太正坐於這一光之天平下方,面前滿是點數完畢的錢幣,天平的這一邊因此下墜。他的靈魂因世界之重而下沉,但現在他即將聽從召喚,升向光芒。

換句話說,整幅畫作的構圖呼應了收稅人馬太的職業標誌:在傳統基督教圖像中,代表收稅人的正是其用以點數黃金的天平。

現在我也看清這一點,自身亦走出黑暗,卡拉瓦喬原本想要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張偉大鉅作的含義完美展現眼前。我此前到底為什麼會錯失如此明顯的暗示?

但回想起來,我也許不該過於自責。我花了十年時間撰寫卡拉瓦喬的傳記,差不多也已經博覽過所有與藝術家和其作品有關的書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此作中的天平式構圖。

這其中也許也隱藏著一個無法忽略的真理。偉大的畫作同親密的朋友一樣,總能給予我們全新的感悟。茫茫學海,無際無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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