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泰銘與傑哈德‧李希特的 《河流》 藏品。《河流》 (局部),1995 年作。油彩 畫布,200 x 320 公分。© Gerhard Richter 2019 (04042019)
台北不是一座讓你初見便爲之傾心的城市。這裡被灰色的辦公大樓和汽車維修場主導,高層住宅也是星羅棋布。但是,很快你就會發現台北的另一面。小街巷裡鱗次櫛比地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店、咖啡廳和餐廳。在如前身爲台北酒廠的華山文化園區,也能尋到 「創意中心」 的身影。誠品書店,這間兼營圖書及藝術品的百貨商店,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在歷經了四、五十年不懈努力地發展經濟之後,現如今的台北持續演變成爲亞洲的設計與藝術中心,見證其發展的無數畫廊和公共藝術機構如雨後春笋般不斷涌現於摩天大樓之間。
台北的自然環境也是動人心魄:群山環繞、綠樹成蔭。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動身前往這裡,來到了陽明山國家公園的山麓丘陵地帶。林蔭大道讓位於鄉村公路,山間橋梁引領我們來到城郊的村落,最終抵達一條狹窄的鄉間小巷,陳泰銘的居所便位於此。

陳泰銘在台北的別墅
陳泰銘在陽明山擁有幾處寓所,包括前法國大使館。但他通常住在一幢二十世紀40年代的鄉村別墅,低矮的建築樸實無華,極目遠眺,整個台北城一覽無遺。來到這裡,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在寬闊的草坪上擺出高難度瑜伽姿勢的凱特·摩斯 (Kate Moss) 。這件雕塑作品來自馬克·奎恩 (Marc Quinn) 名爲《獅身人面像與警笛》 (Sphinx and Siren) 的青銅白漆系列,他將超模刻畫成了「當今時代裡被打結扭曲的維納斯」。
「我不是一名藝術收藏家,而更覺得自己是與藝術共存。藝術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步入別墅,前來迎接我的是佳士得前台灣代表黃嘉若女士 (Carol Huang),在過去的20年中,她一直擔任國巨基金會的負責人,基金會是陳泰銘於二十世紀70年代在台灣設立的跨國電子元器件企業的文化和策展部門。在陳先生到來之前,黃嘉若女士領我漫步參觀宅邸及周邊環境。
這裡陳列著讓·穆克 (Ron Mueck) 的雕塑作品《鬼魂》 (Ghost),作品人物身著泳衣,四肢修長;由傑哈德·李希特 (Gerhard Richter) 和丹尼爾·李希特 (Daniel Richter) 創作的多幅大型帆布油畫;兩件安東尼·葛姆雷 (Antony Gormley) 雕塑作品仿佛站台上默默無聞的哨兵;此外還有一件草間彌生的 《南瓜》 作品——猶如木板房裡閃閃發光的一座燈塔。陳列於此的重要作品還有很多。

安東尼·葛姆雷,《Outside the Outside》, 1996年。鑄鐵,195 x 54 x 36 公分。© The artist。安東尼·葛姆雷,《Total Strangers》,1996年。鑄鐵,195 x 54 x 32 公分,版數6。 © The artist
陳泰銘到來時身著一身深色運動裝,這身裝扮無論是去矽谷,還是去他喜愛跑步的陽明山健行步道,都絲毫不顯突兀。開始交談後,我的目光被他身後的畫布深深吸引:這是一幅由何塞·馬里亞·卡諾 (José-María Cano) 創作的肖像畫,畫中人物爲已故蘋果公司創始人史蒂夫·喬布斯 (Steve Jobs) ,來自其 《華爾街100人》 (Wall Street 100) 的系列作品。這件作品仿佛將陳泰銘的電子事業與收藏生活合二爲一。
台灣國巨的商業命運從一開始就與如蘋果這樣的公司緊密相連。但我也想起喬布斯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及其職業生涯時,曾對采訪者說道:「展望未來時,你不可能將生命中的點滴連接在一起。只有當你回首往夕時,才會察覺到它們之間的藕斷絲連,所以你必須相信,生命中的那些點滴,終將在未來以某種形式連接在一起。」
看著卡諾綫條誇張的繪畫中展現喬布斯特徵的那些點,我試圖想要找尋到一種類似的圖案軌迹,來回顧陳泰銘60年來的事業、收藏以及人生。
他出生並成長於台灣南部的城市台南,父母分別爲商人和教師/服裝設計師 ( 「不過在1960年代的台灣,這個詞還不存在,」 他說)。念小學時,他便對繪畫情有所鐘了。

斎藤誠,《Portrait of Lucian Freud 2》 (局部),2012-2013年作。油彩 畫布,180 x 152 公分。 © Makoto Saito。何塞·馬里亞·卡諾,《WS100-Steve Jobs》,2010年作。蠟畫 畫布,210 x 150 公分。圖片由藝術家及倫敦Riflemaker提供
在描述台南與台北的關係時,可參考京都和東京這兩座城市:曾作爲台灣首府的台南節奏較爲緩慢些,因此成爲思想家和藝術家更爲青睞的避風港——並以其製作精美、口感清談的美食而聞名遐邇。台南最有名的藝術家當屬著名電影導演李安。李安和陳泰銘——兩人相識但是不熟——都在這座見證了台灣經濟奇迹的城市裡度過了他們的早期歲月。
「我念大學時有一份兼職工作,」 陳泰銘說,「我靠設計軟件程序支持自己,能節省下來的錢微乎其微。但後來當我在台北的一間先鋒畫廊見到一件張義 (Cheung Yee) 創作的雕塑時愛不釋手,就花了2,500美元把它買了下來,這足足是我一年半的積蓄。」這讓人情不自禁地想知道,他那些學工程的同學是怎麽評價這一行爲的。
如今,這件作品依然擺放在陳泰銘台北辦公室裡最顯眼的位置。收藏不是他心血來潮、一時興起的衝動之舉,而是自其早年人生便形成的生活模式。他並非像那些近來才涉獵收藏的商人們,只是考慮將投資組合多樣化,或者想要提升個人品牌。收藏這一愛好自始至終都與他形影爲伴。

從陳泰銘東京居所眺望東京全景
他對音樂的痴迷也是如此,這在青年學生們中並不罕見,但陳泰銘却將自己的熱情付出實踐。「除了電腦編程之外,我還爲私人聚會做DJ,我的音樂組合非常受歡迎,所以當時生意很不錯,更重要的是,那是一段令我心曠神怡的經歷。」
我們看到他繼續書寫著他的點滴人生。他於1977年創立台灣國巨。二十世紀80至90年代期間,台灣成爲了亞洲更爲民主開放的地區。像陳泰銘這樣的商界領袖又將目光移至海外,這些國際市場令他躊躇滿志。
首先是消費類電子産品的急速發展,隨著個人電腦的興起,再加上對移動電話需求的激增,每一次的飛躍都意味著對國巨生産零部件需求的劇增。陳泰銘因工作需要去到越來越多的地區。走的地方越多,他的藏品家族也隨之不斷壯大,他也對西方藝術産生了更濃厚的興趣。「我就像是池塘裡的一條魚,游進大海後,頓感海闊天空,目不暇接。」 陳泰銘說。
自二十世紀80年代中期起,他開始收藏塞·托姆布雷 (Cy Twombly) 、沃荷 (Warhol) 、羅斯科 (Rothko) 和李希特 (Richter) 的作品。2003年,他以380萬美元買下了弗蘭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 於1969年創作的三聯畫《盧西安·弗洛伊德》 (Lucian Freud) ,打破該畫家作品的售價紀錄(鑒於培根作品此後在拍賣會上的表現,這一 「紀錄」 似乎難以置信:陳泰銘本人於2014年出售了 《三幅約翰·愛德華茲肖像習作》 (Three Studies for a Portrait of John Edwards) ,成交價格逾8,000萬美元) 。2000年,國巨將荷蘭電子巨頭飛利浦旗下的兩家公司收之麾下,完成了當時台灣公司史上最大的一筆海外併購。

陳泰銘東京居所一隅:烏戈·里瓦,《Il Mio Tempo》 (局部)。銅加彩,100 x 30 x 50 公分。圖片由藝術家提供。約翰·柯林,《The Scream》,2010年作。油彩 畫布。22 x 18 英寸 (55.9 x 45.7 公分)。 © John Currin
陳泰銘通過商業和藝術的點點滴滴創造出一種如電路板一般井然有序、邏輯分明的生活方式:本土企業國際化,其創始人的藝術收藏也從亞洲遷徙到西方的藝術大都會。一路走來,無論是公司併購還是藝術品收藏,都有引人注目的驚人之舉。不過,陳泰銘本人對這一切却有著不同的看法。
「在高科技行業,你需要不斷敦促和激勵你的團隊。」 他說,「要想成爲行業先驅,你必須孜孜不倦,堅持不懈地每天提升自我。這是一個异常高壓的行業,我需要平衡我的生活。任何時候,只要我一接觸音樂和藝術,我的靈魂便更能平靜下來,安之若素。」 藝術與音樂——以及 (我們即將看到的) 美食——就是他擺脫壓力、擺脫企業家思維中那永不停歇、躁動不安的方式。
在陳泰銘典型的工作日,你會看到他從早餐後開始工作,直到下午4點才午餐,這期間他通常會待在城裡某個他最喜愛的酒吧裡;午餐後再繼續工作直至午夜,然後享用晚餐。然而,陳泰銘並未將其對公司高管的嚴苛與行爲準則運用到自己的藝術品市場交易中,他說他的購買是自發的,甚至是衝動性的 (對於培根的作品他說:「很難說清,作品生機勃勃、活力四射,我就是對它愛不釋手」 ) 。首先他要被作品本身所感動;之後會著手盡職調查:他會花上一周時間深入地研究相關藝術家,然後再回來欣賞這件作品,看他「是否依然興趣盎然」。

陳泰銘東京居所內的亞美迪歐·莫迪利安尼作品《Tête de jeune fille à la frange》,1912年作
做生意則全然不同,他說。「做生意更具科學性和系統性。要達成併購,你需要獲取數據,通曉技術,並對未來趨勢有所掌握。我不是一名藝術收藏家,而更覺得自己是與藝術共存。藝術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並不認爲自己是一名優秀的藏家。我購買藝術品時,考慮的是自己將如何與之共同生活。我的風格更加的自由沒有拘束。這件藝術品需要什麽樣的空間——書房還是起居室。」
倘若不授予陳泰銘 「收藏家」 的頭銜,多數人都不會贊同。黃嘉若向我講述了這些年來陳泰銘的藝術品味與判斷是如何逐步形成的。陳泰銘坦承 「經過20年的歷練,如今已是駕輕就熟了。我能辨認出一件作品的創作者,也能鑒別出這位藝術家的最佳作品:跬步千里,我已經積累了不少知識。」
然而,藝術是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藝術其實屬於——他想要找尋一個英語或中文詞句,但最終選用了一個法語詞組——享受美好生活的範疇 (bon vivant) (這個法語名稱當歸功於他熱愛法國的前妻和女兒們,當然他在盧浮宮對面的左岸還擁有一間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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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拿來一份前日的當地報紙。他出現在封面商業版中:國巨集團又完成了另一筆併購。他還占據著生活版的封面。文章展現了他在當地的市場購物以及爲一組米其林主厨烹製菜肴的情景。很難說人生的哪一塊讓他更加地神采飛揚。或許是生活,因爲他突然一定要我嘗嘗他的烹飪。
「通過烹飪和藝術,我結交到了很棒的朋友。」他說,「我喜歡各種各樣的音樂:安德里亞·波切利(Andrea Bocelli)、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克里斯·伯蒂(Chris Botti)、阿黛爾(Adele)、肯尼·G (Kenny G)和披頭士(Beatles)都是我非常喜歡的樂隊。」
於是打電話重排日程,第二天下午我們又再次見面:我、陳泰銘、黃嘉若和幾位鄰居,其中一位是其董事會的非執行董事。我們沿著擎天崗小徑大步前行,這裡雲層低矮、平緩的山丘綠樹成蔭,幽暗蒼翠,水牛群的出現更帶給我們意外之喜。行至最後一程,陳先生决定,他需要活動一下,於是跑完了最後幾公里。

塞·托姆布雷,《無題》,1971年。油彩 蠟筆 石墨 畫布,160.7 x 195 公分。© Cy Twombly Foundation
返回居所,晚餐的準備工作正式拉開序幕。在事業與藝術品收藏方面,陳泰銘鍥而不捨,孜孜不倦;因此,他對於配料采購所賦予的精益求精也就不足爲奇了。神戶牛肉來自東京一家專業供應商,因其牛肉聲名遠揚,因此每位顧客僅能購得極少量。於是陳泰銘日復一日耐心地等待,直到購得他所需的數量。
葡萄酒也是他的興趣所在:陳泰銘最近又對葡萄酒釀造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在法國布艮地地區購得了土地,並與頂級葡萄園名莊Musigny合作,旨在生産市場上最好的布艮地紅葡萄酒。該項目合作的績效大大超出了預期,2017年春季發布的第一款葡萄酒售價爲每瓶5,000歐元。讓你再一次地感受到,這就是享受美好的生活,這就是具有遠見卓識的投資人和諧工作的畫面:他的商業項目合作夥伴厄文·法維萊 (Erwan Faiveley) 稱陳泰銘的目標爲「收藏、擁有和品味美酒」。
而這就是印刻在我腦海中的一幅肖像:一名熱愛收藏的男士,不爲追憶往昔,不爲將來牟利,只爲當下悅享人生。至於藝術、美酒、美食和卓越的公司能在多大程度上讓人安之泰若,恐怕還是有一定限度。天色已晚,我們縱情歡飲一瓶1956年的麥卡倫 (陳泰銘出生之年),他繞著房子來回踱步,iPhone手機在喬布斯的注視下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