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品专文
白髮一雄于西元1924年出生于日本兵库县的尼崎市。父亲经营和服生意,让白髮一雄得以自幼便浸淫于日本传统工艺的瑰丽世界。少年时的白髮一雄于京都习画,未届而立之年便已奠定了扎实的日本画与西洋画技法。长时间的美学薰修,提供了白髮一雄丰饶的艺术滋养。1951年,他首度于「日本新制作协会沙龙」发表作品并就此于艺坛崭露头角。战后的日本,由于商业艺术市场尚未成形,自由的氛围成了众多艺术家竞相投入前卫创作的丰饶之地。激昂的艺术热忱,引爆了丰沛的创作能量,众多年轻艺者,精魂耿耿,以敏感巧腕与大胆的实验精神,透过疑幻疑真的创作主题、媒材与情怀,行吟过太阳帝国拥抱民主的新年代,白髮一雄正是其中一员。西元1952年,他与金山明以及村上三郎创立了属于自己的艺术团体「零社团」,从此开启了前卫创作的新篇章。
此时的白髮一雄,早已透过手指创作单色抽象作品,尔后受到零社团成员的鼓舞,他更进一步以手执绳、以足作画。白髮一雄以刚阳英武之姿,奋力舞动着双腿,以足就墨于画布上奔腾(图3)。如此前所未见的创作方式,深切地启发了其他日本的当代艺术家,嶋本昭三便是其中一员。嶋本昭三于是号召零社团成员,加入艺术大师吉原治良所创立的「具体派艺术协会」。吉原治良德高望重,集艺术家、艺评家,与教师于一身。加入社团后的白髮一雄不但持续创新自己的艺术风格,更于1955年发表新作《挑战泥土》(图1)。赤裸着身躯在泥浆与溷拟土中创作。1957年,白髮一雄则以前卫的行动表演,重新诠释了日本传统能乐的三番叟(图2) 身着小木偶童话的特製红色服装,白髮一雄以日本能乐中「翁」的角色于台上手舞足蹈,其动感姿态与独特造型被解读为弹跃在画布上的线条。白髮一雄之后成为具体派艺术协会最具代表性的创作者之一,他与协会其他成员,在法国艺评家米歇尔‧达比埃的引荐下,于五零年代末期正式登上欧美的艺术殿堂,其前卫的创作形式让他备受瞩目,自此于国际艺坛扬名,其作品并经常被拿来与法国当代艺术家克莱茵做比较。知名美国艺术经纪人麦卡弗里曾在《传达失败的奥义:白髮一雄的创作新语彙 》一文提到,早在1958年之前,白髮一雄便已开始透过自己的身体创作,这与法国艺术家克莱茵 (图4与图5)于1958年发表以裸女身体作画相较,无论时间点还是创作形式,都比克莱茵要来得更早、也更具原创性。这样的说法更强化了抽象艺术的前卫特质,同时为作品注入了截然不同的新意。白髮一雄的创作方式乍看与克莱茵相近,但就实质意涵与创作时间点而论,则无蹈袭可能。白髮一雄与具体派艺术协会的重要成员,近年重返国际艺坛,以当年最具代表性的一系列作品再度引发热潮。2013年于美国芝加哥美术馆所举办的回顾展:「消毁图像:描绘空无1949–1962」以及同年在美国古根汉美术馆所举办的「具体派:灿烂的游乐场」特展,唤醒世人对白髮一雄与日本具体派艺术成员的记忆,让这些当时被视为惊世骇俗的实验性作品,不再只是艺术史洪流中的惊鸿一撇,半个世纪之前的艺术凯旋,时至今日力道依旧强韧。具体派的回顾,同时也让后人在探索与咀嚼其作品与精神之馀,再度照见先锋派势力于艺坛所留下的影响力。
白髮一雄曾说:「当我发现了自己创作的独特素质之后,当我开始脱下所有的衣衫而赤裸着身躯时,我不再被束缚,一切有形的事物都被粉碎。油画的调色刀被我丢开。一条通往创意的康庄大道出现在我面前:冲吧!一路努力的向前飞奔吧!就算跌倒了也无所谓。就在我还没回神的时候,手中的调色刀瞬间已变成了一块木片,但我火速将木片丢掉。让我用双手来画画吧,让我用手指来创作,紧接着我一路狂奔飞驰。然后,就在我以为自己正在前进的同时,我脑袋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是:为何不用脚呢?为什么我不用双脚来作画呢?」
在创作初期,白髮一雄便已深明质素(shihitsu)的重要。这种与天俱来的能力与特质,能透过艺术家一连串的行动、转化成丰沛的创作驱策力。白髮一雄早期的油画作品皆以血般的深红色着称,浓郁的绯红也是他当时所偏爱的颜色。作品中所展现的刚勐暴烈,正是白髮一雄所擅长的创作力学。如此的强力展现、恰如其分地凸显了深红色所绸缪的意涵。1955年,白髮一雄在具体派艺术协会发表了《我见》一文,文中他写道:「我要以一种在战场上奋力奔突的方式创作,直到我耗尽所有力气、最后筋疲力竭地倒下为止。」如此战斗般的对抗,是白髮一雄透过身体与媒材在巨型画布上激烈互动的独特宣示。被身躯扭动滑行后的墨痕色块,阳刚且暴烈,力道既威勐且张狂。不过如此近乎粗暴的创作风格,却在白髮一雄接触密教之后彻底转变。(密教Esoteric Buddhism,又名真言宗Mantrayana,其核心精神为传承、真言、密咒与修持。) 1960年代,白髮一雄开始笃信密教,并且精勤修持,他更于1971年于日本天台宗总本山比叡山的延历寺皈依佛门,并剃度为僧。皈依天台教之后的白髮一雄法号「素道」,并持续创作。他大量将佛法经典与精神融入作品,本着「他力本愿」(tariki hongan),也就是藉助他人力量成就一己之愿的态度创作,并开始在作画前加入诵经与念咒的仪轨,透过此举达到心灵的祥和与平静。1971至1978年间,白髮一雄以信仰为主轴的作品一一问世,过去画布上勐爆刚烈的色块纠结,逐渐转变成清畅且有时近乎恬静的油彩。画布上所呈现的拱形图样与丛丛波浪状墨痕、以及清雅的圆形图桉,皆由木板与枝条所勾勒。不断在创作形式上创新的白髮一雄,秉持信仰、持续昇华其作品意境。他于1976年所创作的作品《达陀》(Lot 52),其画布上所展现的绯红早已不具当年的刚勐暴烈之气,取而代之的则是火焰般璀璨鲜活的一抹洒脱。
策展人浅野泰子曾言:「画布上流窜奔突的油彩,彷彿人类情绪赤裸裸地在巨型画布上燃烧。」
浅野泰子对于白髮一雄作品的评论生动且贴切。这幅名为《达陀》的作品,描绘的正是修二会(每年日本东大寺所举办的取水仪式)。法会的过程中,住持法师所挥动摇晃的火炬,并以四处飞溅的火苗替信徒驱吉避凶。这次展出的作品于一片黄色背景中,飞窜出一道火红烈焰。炽热的红栩栩的越过画布、以奔跃之势在黑白相间的油彩漩涡中舞动。色泽斑斓的油彩撒泼于画布,一丛丛如碎浪般飞奔流泻、恰似勐烈柴火燃烧后的馀烬,创作者意图表现的速度与力学之美一览无遗。诚如艺术史学家与策展人富井玲子所言:「白髮一雄已将其独特技法发挥至极致,作品以矜持内敛的手法,征服了之前的粗暴威勐,让画作转趋自主与内省。这样的精神恰如其分地融合了佛教所主张的「无为」境界。「让我画」的坚持,不再以力制动,反让油彩顺应创作者的心境,好自成一片风景。此幅画是白髮一雄展现自我质素与其内心概念的一幅成熟之作,比起他早期的奔放与张狂,此时转趋内省的心性特质反而更显圆融深意。《达陀》虽以厚实油彩为创作媒介,但白髮一雄透过心灵内化所展现在外的精神意涵,其力道不但不减当年,在意境上反而更显清澈明晰。